“你看看，這個世界多麽詞不達意。人就是沒法輕而易舉地得到想要的東西，我已經很累了，只想事情簡單一點，但是接下來還是會事與願違，教育我好好認命，然後和我說這就是人生，你說這他媽像話嗎？我這意思你懂嗎？”

喻之美回到辦公室，男同事的目光都很淫邪。起初她沒明白怎麽回事，後來發現BD盯著她肚子瞄了幾眼，她明白了，都市女性割闌尾請假，四舍五入是去墮胎。

她並沒有被簡兆文三天沒回家所影響，相反還在思考怎麽跟猩總講一下自己對內容的規劃。升到內容總監也有快一年，這三百六十五天幾乎無休，做了不少業績，拿到比BD更多的商務接單，但總有些玩不開的意思。上海是一個精致且前衛的城市，車企的廣告更喜歡找專業的數字營銷公司，線下活動更不需要小小的猩總站臺；因為地價，二手車業務在江浙並不在上海，即便想拓展新的業務，上海也不是合適的位置。猩總最近經常往返北京，似乎有整個團隊搬到北京的打算。喻之美得知了消息後心裏不是滋味，正準備和簡兆文聊起這件事，就收到了簡兆文加班通宵的信息，只能暫時擱淺。午飯時間喻之美悄悄拉了猴哥，問他如果公司遷到北京他作何打算，猴哥想得非常清楚：“我是一個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，當然跟著走，反倒是你啊美姐姐，簡兆文這麽好的男朋友，不值得你跑去北京玩異地戀。”

“倒不至於，異地戀也沒什麽。”

“等你真的異地戀你就知道了，簡兆文這種高冷王子，你需要在身邊一直陪著才行。”

“我又不是什麽游戲外掛，不掛就贏不了——你要改改你封建迷信的男權思想。”

“美姐，這不是我封建迷信，兩個人分開是絕對會出問題的，他身邊少不了年輕漂亮小姑娘，你也不是那種不迷人不開竅的女人，就一個簡單的誤會就能讓你們倆出現間隙，你信不信。”

她當然信。就算無條件相信簡兆文，邱諾出現在家門口的時候的確也讓她火冒三丈。尤其簡兆文不主動不拒絕，對誰都尊重又禮貌，很容易讓拎不清的女人貼上去。看她發呆，猴哥開了瓶可樂給喻之美倒滿：“過幾天你和猩哥聊一下問問什麽意思吧。”

的確是需要聊天，不光是公司搬到北京，更是一個公司的發展方向。喻之美照鏡子時仔細看了看自己，是不是真的對這個公司太過有主人翁意識，有些事本來就不需要她操心。而在公司做了快三年，從小小的編導一路到現在的內容負責人，管著不同平臺的視頻號，她總要問問猩哥自己的未來何去何從。

周五的晚上，喻之美和猩哥下班約了個飯。猩哥晚了半小時出現，有點單刀赴會的意思，還豪邁地叫了一排韓國清酒，拿著大剪子和夾子刷刷煎肉，也不聊工作，只招呼喻之美先吃。等到清酒喝了三瓶，猩哥先從簡兆文切話題：“我老婆還下載了晝夜。”

“哦？”

“她也看了你直播捉奸的視頻。沒看出來喻之美，這麽有仇必報。”

“被欺負到頭頂了當然要想著反擊。”喻之美有點慶幸，那個被砸穿肋骨的視頻他沒看見。

猩哥並不說話，只微笑著繼續喝酒。喝到一半，他拆了濕巾擦臉，豪邁地擤了鼻涕，還用大麥茶漱了漱口，幹幹凈凈地往椅背一靠：“憋著想和我說什麽，一口氣灌我這麽多酒。”

“你看，出現認知偏差了，明明一直給我倒酒，結果說是我灌你。”喻之美又把猩哥的小酒杯斟滿：“不過的確是要敬你，這麽多年信任我，從小編導直接提到總監，我何德何能。”

兩個人藏著憋在心底的話，摻一點感情和套路，每句話只放出一點點。猩哥知道喻之美的狡猾，礙於都為自己所用，欣賞還是多過防備：“你最近一年都做了什麽事？剪片子，寫腳本，給公司招客戶，做合同……簡直十項全能——我當然最信得過你。”

“能跟著猩哥做車是幸運。我從銀行出來那會兒也實實在在迷茫過，想想小時候那麽喜歡開車，做這個像是天註定一樣，其實人能做的事情非常狹窄，除了極少數人能逆天改命，大部分人從出生的一刻就被定好了，接下來就是慢慢意識到這個結局而已。”

“這倒是沒錯。”猩哥突然正色：“我，一個汽修學院畢業的大專，拼到現在有個小公司，想想也挺傳奇的。但是這輩子也就做做節目賺點廣告費，倒賣二手車賺個差價，有點別的追求也是不太可能了。”

“而且還會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類人，做自己當初覺得肯定不會做的事。”

猩哥指了指喻之美，仿佛她說到了點子上。“小的時候我特別厭惡我爸出去喝酒，幾個哥們兒聚在一起，回來了耍酒瘋，滿屋子都是嘔吐物和酒味。現在到了這個年紀，才發現喝點酒好睡覺，談談心釋放壓力，也可以稍微讓郁結小那麽一點點。身上那麽多病，事情也不順，好像只有這個酒進到肚子裏是踏實的。再比如，我最看不慣的就是給別人推薦爛車，但是現在久了，給錢就做。總得養家糊口，讓手下的員工有飯吃。”

“那……要去北京，是真的嗎？”

猩哥笑了：“你怎麽知道的？”

“公司上上下下都傳遍了，就只有你把我們蒙在鼓裏。”

“去北京有更好的環境，在上海這麽多年，能做的都做完了，去北京還有機會。如果你不走，我是完完全全理解的，簡兆文是很不錯的男朋友，你想在上海找到個工作也不難，13號線上都是廣告公司。”

“就是不能做車了。我還想繼續拍視頻，廣告公司雖好，但是本質還是傳統的中間商，我不想脫離新行業。”

“我也舍不得把你留在上海，去北京我等於要新招一個統籌內容的人。”猩哥一拍大腿站起身：“行了，差不多了，我結賬。”

喻之美突然補了一句：“猩哥，信得過我的話，我跟你去北京。”

“不要簡兆文了？”

喻之美沈默片刻，猩哥夾著手機的手彈了根手指出來對著她：“再想想。我知道你事業心強，但異地戀也不那麽容易，能留在上海還是留著比較好。”

一周之後，喻之美看到猩哥發了郵件抄送所有員工：“各位同事，臨近國慶長假，我也有重要的消息想和大家分享。公司正式簽約成為躍動傳媒旗下的汽車媒體，以後視頻的制作和商務將會獲得更大的流量扶持，也會變得更加專業。希望我們在未來的一年之內，把體量從全網六百萬做到一千萬，旗下的三個賬號也都能有更好的變現，以及拓展更多線下業務。而不好的消息是，為了發展，公司即將遷移到北京，接下來我會和每位同事對談，所有人都跟隨到北京是我個人不切實際的願望，但如果真的有一場分別，我會盡最大努力讓各位奔向更好的前程。”

即便是躺在床上，喻之美依舊能感覺到血冰涼地從身上走了一圈。簽約躍動的好處太多，這並不是某個網站App下的駐站媒體，而是MCN下面一線的汽車agency，公司今後將有更完備的創作流程，也會有更穩定的廣告商和分發平臺，以及流量。退掉了吃烤肉那天的酒氣，喻之美也明白猩總的選擇是非常絕妙的：目前最大的視頻賬號就是“猩哥說車”，各個平臺都有一百萬以上的粉絲，現在不上不下的時期，能有更高的平臺和資源拉他一把，他正亟需。

而猩哥也給她了新的任務，開通短視頻賬號，一周之內發三個小視頻去對接躍動給的流量。喻之美帶著猴哥和實習生規劃之後，租了三輛大眾的不同車型準備拍攝。臨出門下了雨，喻之美墊後出發，突然發現車子打不著火。

簡兆文給喻之美打電話，聽說她就在公司附近的停車場，步行過去正好看到喻之美蹲在地上修車。他想起之前荷姐的那句諷喻，在陽光下暴曬一會兒，金枝玉葉也要塵滿面鬢微霜。喻之美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擡起頭，眼圈略微泛紅，很快就埋下頭繼續修車。簡兆文拍拍她的肩膀，自己也蹲在車邊：“沒事吧。”

“憋屈。”

“怎麽了？”

“猩哥今天下午要拍車，三輛一起拍，做短視頻——對，我現在改負責短視頻了。於是這三輛車都有個鏡頭，是要並排疾馳在郊外寬廣的大路上，腳本都定好了，其他兩輛車都已經開到松江了，這輛車還在這兒。我他媽得修，現在動都動不了，就我一個人能修。”

簡兆文蹲下身來，看著滿臉臟兮兮的喻之美，她頹廢的樣子就像要和人打架：“什麽事兒啊這都？”

“別急。”眼見著天要下雨，簡兆文拉喻之美：“先打電話把車拖到修理廠吧，至少先躲個雨。”

“它壞了送到修理廠今天就拍不上了，任務完不成。你看看，這個世界多麽詞不達意。好比我修車需要從動盤，而手臂拿得到的只有一堆活塞。我只是打個比喻，這車就是缺機油了。但人就是沒法輕而易舉地得到想要的東西，我已經很累了，只想事情簡單一點，但是接下來還是會事與願違，教育我好好認命，然後和我說這就是人生，你說這他媽像話嗎？我這意思你懂嗎？”

簡兆文突然笑了：“太他媽懂了。”

雨就在這個時候砸下來，劈頭蓋臉。喻之美的頭發很快就濕了，她抹了抹頭發，繼續站在路邊，身上的綠色外套潮濕暗辣，目光挪開到處都是被染色的影子。簡兆文心裏清楚，喻之美真的較真時就會這樣，但沒想到這麽大雨連躲都不躲，直到有電瓶車送來機油——竟然是同城跑腿。她冒著雨加機油，簡兆文在便利店買了把傘問：“這都行？”

“大眾啊，隨身帶機油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

“因為這車比較‘高級’。”喻之美開了車門：“上車，拍節目去。”

車裏的喻之美一直打噴嚏。簡兆文關了車裏的空調，趁著等紅燈掏出紙巾按在她頭上，對她的爆烈無奈：“你這人怎麽這麽軸呢？去躲會兒雨不行嗎？”

“氣頭上哪裏顧得上下雨。初中時班級裏有個女孩兒，下大雨就逃課拉著男朋友出去淋雨，當時我覺得她特別酷。剛才淋了雨就突然想起她，不知道她過得怎麽樣。”

“腦子進水了能過得怎麽樣。”簡兆文嘆了口氣：“總是在小事上給自己找麻煩。”

短視頻拍攝非常順利，捋順了腳本鏡頭不過一個小時。拍完了視頻，喻之美被簡兆文揪著開車回家，按頭塞進浴室洗澡，雨過天晴，兩個人出門去覓食。坐在餐廳門口等位，簡兆文不停地用手去摸喻之美的腦門，生怕她著涼發燒。喻之美實在受不了簡兆文的手晃來晃去，一把捏住：“我真的沒事，除了餓。”

簡兆文撇著嘴：“還有一個小時呢，說了換一家又不肯。”

“我就是饞了還不行？既然等位也是閑著，能不能給我講講你是怎麽做算法的。”

“好奇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建模嘛，采集數據說白了就是用你手機裏的隱私。通訊錄、輸入法、相冊、麥克風……觸發了詞段就能夠采集信息，做好了用戶畫像就可以對你進行推送，還可以通過別人的推送抓取了再對你進行更精確的建模，你是個什麽樣的人，我不需要見你都可以了解得很清楚。其實社交軟件會更精準，年輕人的目標是談戀愛和結婚，學歷籍貫薪水手機興趣愛好都能看清楚，匹配起來就看誰的算法更好就可以了。”

“這麽準？”

“用我算法的人沒有說不準的。”

“不要太自信了簡兆文。”

“當然。不信你註冊晝夜，然後開匹配試試。”

喻之美連著簡兆文的熱點下載了晝夜，點了匹配按鈕。第一個匹配到的不是簡兆文，嗔怪地看他。簡兆文看了一眼屏幕：“你還連著我的熱點呢。咱們在同一個wifi下肯定會規避的啊，你想在房間裏用小軟件匹配到自己的老公？”

用了4G之後開始第二次匹配，是一個距離3公裏的上海男孩。簡兆文替他點掉了右上角的聊天邀請：“繼續匹配。”

“怎麽，還不讓我和其他配在一起的人聊天哦？”

“當然不行。你看，是不是我？”

喻之美看著屏幕上距離小於一百米的簡兆文，突然想要惡作劇：“給我看看你手機裏都匹配了誰。”

對方毫不遮掩：“可以啊，這是我私人手機，剛註冊的晝夜，你可以看。”

的確有幾個女孩打來的招呼，而簡兆文的手機裏點掉了提示卻沒有回應。簡兆文認真地喝可樂：“怎麽，還不信任我。真的想看有多少人想和我談戀愛，看微博評論和微信好友申請就行了。之前在雷正的party上好多網紅和我合影，還精心P了圖關聯我的名字呢。”

“你在炫耀自己受歡迎？”喻之美眉頭一皺，果不其然看到了簡兆文聳動的眉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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